被遣送回国的代购女王丨人间
“这么贵的化妆品,白送还不要,就你们俄罗斯这穷酸样,你买得起吗?”
配图 | Alexander Popov
小雅向我发来微信好友申请时,已经是莫斯科时间夜里11点半。
她的头像是一瓶雅诗兰黛眼霜,俗称“小棕瓶”——我前几天刚帮国内的同学买过。一般情况下,这种做代购的申请添加好友,我都会选择忽略。但这次不一样,因为备注信息里写着“家教”两个字。
去年9月,我申请到了国家留学基金委的项目,来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研修一年。由于国家留学基金委每月只发放600美元生活费,彼得堡消费又高,我一度囊中羞涩,思来想去,只好重操旧业,悄悄打印了一张做家教的广告,贴在了彼得堡大学预科楼三楼的公告栏里。
为了标榜自己的“含金量”,我在广告里特意强调自己“曾担任高校俄语系教师”。可来到三楼的开放自习大厅、背对着上自习的中国留学生时,还是莫名紧张起来,手哆嗦着将大头针按在墙上,来不及看纸张贴得是否端正,就匆匆离开了。
我总觉得,背后坐着自己当年教过的学生。
广告贴出去两周,都没有任何回音。我一开始还烦躁不安,后来也渐渐心灰意冷了。彼得堡的冬天漫长得令人有些绝望,不用说出太阳,不下雪的天气都很少见。一到下午4、5点钟,天色就黑了,冰凉的暮色像藤蔓一样爬满窗户,狂风掀起塑料窗框上贴的防风胶带,发出呼啦啦的响声。
想到这个月国内的房贷还没有交,这个“雅诗兰黛”的好友申请仿佛一道光,把宿舍狭窄的过道都照亮了。
加完好友,我还没来得及发送“你好”两个字,屏幕上立刻跳出一条信息:“老师您好,可以语音聊吗?”
我愣了下。这个时间段,两个俄罗斯室友都在关电脑准备睡觉了,我只能下床朝卫生间走去。对方嗓门有些高,一接通语音,就连珠炮一般介绍道:“老师我叫李雯宁,大家都叫我‘小雅’,老师您也这样喊我……”
我扫了一眼 “雅诗兰黛”的头像,问她为什么需要家教,她大笑着说:“因为我俄语差到不配活在这里了吧,哈哈哈!”
小雅在“列大”(列宁格勒大学,即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先前的校名简称)读硕士,在国内读本科时就没有打好俄语基础,在这边又经常旷课,昨天系里通知她进入了“Коммисия” (俄罗斯高校为不能满足基本学习要求的学生而设立的裁决委员会,委员会成员通过考核和投票,决定是否劝说差生留级或勒令退学)的名单。再过两周,她需要参加终极语言测试,过不了考试的话,她将面临失学。
小雅像边跑步边和我讲话一样,语气急促,我根本插不上话,只好听着她一再对我强调:“老师您救救我啊。这次能不能活着留在彼得堡,全靠您了!”
我告诉她,家教的价格为每小时1000卢布(约合人民币120元),她说:“没问题。老师您明天有空没?明天咱们就开始吧?”
我们的第一次见面,约在普列莫地铁站附近的肯德基。 穿过络绎的人群,我在二楼的一个角落发现了小雅:她正在低头做题,长发盖住了前额,面前摊开一本俄语教材和几张随意散放的打印纸。我在她对面坐下来,她打了个招呼,带着夸张的恭敬,用双手将手里的那页纸递给我,问我写得怎样。
我接过来扫了一眼,是一篇作文,题目是“生态问题与我们的生活”。俄语单词写得有些潦草,字体很大,像粗线条的男生随便涂画上去的。我只读了两句,便发现句子结构上有很大的毛病,完全是按照中文语序直接翻译的。
出于职业习惯,我忍不住皱起眉头:“这是你写的吗?”
“是啊!”她瞪大眼睛望着我,认真地点点头。
我静静地望着她,不说话。
她突然用纤细的手指盖住了嘴巴,羞涩地笑着说:“好吧老师,这其实是我用谷歌翻译出来的……”
在国内读大三的时候,小雅就开始用“谷歌翻译”应对精读课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了。
此前,她在吉林的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读书。大学的前两年,小雅还在英语系过着无风无浪的寡淡日子,靠着高中时在外国语中学读书的老底,她整天出入于院学生会的外联部,为院里的各种比赛拉赞助。就算基本没怎么听课,成绩也没受到多大影响。
直到大二那年的暑假,她爸爸之前的学生来家里做客,随口说了句:“宁宁如果学的是俄语就好了,咱们营口海关正好有个俄语的缺口,工资待遇非常好。要是去那里,我可以帮帮忙。”
小雅的爸爸当时并没有把这句客气话当做一回事,可一旁的小雅却突然动了转系的念头,并且这个念头一旦产生,就迅速变得不可动摇起来。
大三上学期,小雅插班去了俄语班,从认不清33个字母的“零起点”直接进入了写俄语商务信函、一篇课文占满整页书的中级阶段。从那时候起,“谷歌翻译”就是她的救命稻草,按照她的话来说,她连誊写在作业本上的俄语单词是什么都不知道,一个个字母全靠自己的理解,连写带画。
在那样一所小学校里,小雅整天面对着老师和同学不屑的目光,还是凭借“自己的本事”,用两年的时间拿到了“俄语语言文学”的本科学位证。
等大学毕业,小雅并没有托关系去海关。俄语她是学得似懂非懂,可偏偏就在毕业前,她竟申到了“列大”的硕士,还获得了公费名额。
在首都机场办理行李托运时,队伍行进得非常慢,站在她前面的一个男生扭头和她攀谈了几句。看到这男生提着一个拉杆箱,身边还立着一个特大号行李箱,小雅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:“你带那么多东西,肯定超过23公斤了吧?”
“没有,这箱子里装的都是调味料,没多少重量。”
“这么多调料,你要吃多久?”小雅不由张大了嘴巴。
那个男孩笑笑,悄悄地说:“我哪能吃得了。我暑假回家,没多少东西带的。弄了一箱子调味料,回头卖给中国学生。”
小雅“哦”了一声,内心惊讶万分:还可以做这样的生意?
小雅自己都没想到,到了彼得堡没过多久,她自己便体验了一把“做生意”的感觉。
在彼得堡安顿下来之后,她向很多亲戚报了平安。在国企工作的表姐在微信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:“听说俄罗斯的化妆品很便宜,你有空帮我带两瓶吧。”
小雅爽快地答应了——逛街是女孩子最热衷的事情,第二天,她就在室友的指引下,坐地铁去了市中心的“回廊”购物中心。
化妆品店的柜台中间,穿梭着不少中国面孔,看起来也都是大学生,每人手里提了一个购物篮,一边目光审慎地从货架上取货,一边用手拨动着手机屏幕——原来朋友圈里那些火爆的“代购”,就是这样进货的,小雅心想。
那天,小雅进购物中心的时间是当地时间上午11点多,国内是下午4点多,上班的时间。表姐发来一张图片,“兰蔻”的唇膏。小雅走到“兰蔻”专柜,一旁的俄罗斯姑娘笑靥如花,主动接过小雅手里的手机,告诉她唇膏的位置。小雅将带产品价签的货架拍了张照片发给表姐,没过多久,那边发来信息:“太划算了!比国内便宜了70多呢,买!”
随后表姐又发来好多照片——买东西的不止表姐一个人,同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们听了表姐的“宣传”,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,把图片发给表姐,让她帮忙咨询价格。
小雅转念一想,有意不再拍货架上的价签,而是按压着“扑通扑通”急剧跳动的心脏,悄悄在每件化妆品原价上多报了200卢布,表姐那边仍旧一个劲儿地惊叹:“太便宜了,真划算。”
结账时,收银的女孩还抓了一大把香水小样,放进了购物袋里。
出了“回廊”购物中心,她将这些化妆品送到了一家东北人开的物流公司。客服告诉她,寄送化妆品回国内,每公斤100元,走空运,大概5天可以到达。等寄完东西,表姐把所有的货款打过来时,还特意额外给小雅加了个66元的红包,备注上写着:“辛苦妹妹了!”
小雅被骤然而至的负疚感袭击了几秒钟,回复表姐说:“买东西是顺手的事情,别客气。”但表姐态度很坚决,一定让她收下:“你已经帮我们省了不少钱了,这是辛苦费,快收!”
第一次代购,她一共挣了300多元,“杀熟”时的负疚感一扫而光——是表姐最后的那句话安慰了她:“没关系,反正我也是帮她们,在国内买要比这贵多了,我这是在替她们省钱。”
回到宿舍,小雅的兴奋感仍然久久没有平复。她开始打起了做代购的算盘。她决定,以后每件帮人代买的化妆品都要加收一些代购费。小件的东西,如口红、唇彩、眼影,每件加收20元;大件的护肤品,譬如“娇韵诗”双萃精华、“兰蔻”小黑瓶,需要单独加价——帮买家省的钱越多,自己就也要赚得更多。
小雅做代购的种种,都是后来在补课之余聊天时她给我讲的,每次聊到这个话题,我们都十分轻松愉快。可在给她补课时,我就没那么愉快了——小雅的俄语基础实在太薄弱了。
我们第一次学习的内容,是准备一个3分钟的陈述,题目为“现代都市的节奏”。我先试着说了几句中文让她翻译,没想到她连“工作日”、“工资”、“购物”这些最基本的词汇也不知道,所有与“工作”有关的单词,她只用一个“делать(做)”,有些地方也根本顾不上变格变位。
我皱着眉头提醒她,这个地方需要变第五格,她反倒笑嘻嘻地安慰我:“没事老师,毛子能听懂的。”我只好苦笑。
结结巴巴说完一段话,她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,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。
我看着她:“如果每次表述都是这样的话,咱们这么两天补一次,我真怕你通过不了。”
“真的吗老师?”她着急了。
最终我们协商好,考前这些天,每天都约在肯德基补习——毕竟离最终考试只有两周时间,要准备10个主题——以她现在的程度,我完全没办法相信,她是在俄罗斯生活了将近两年的人。
按约定,每天补习一个半小时,小雅需要交1500卢布(约人民币175元),半个月算下来,也是一笔不小的投入。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,能否承受得起。她笑笑说,最近这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挣的,现在也不差这两三千块钱。
“你还做着代购吧?”出肯德基门时,我想起自己的朋友圈被她的一条条广告刷屏,便随口问道。
“是啊,不然怎么付家教费?”她笑嘻嘻地扭头看了我一眼。
我故作严肃地告诉她:“现在是关键时刻,你不怕分心吗?”
“放心吧老师,我会合理安排时间,一定不影响学习。”小雅坚定地向我许诺。其实,给她补课时,她有好几次拿起手机,后来见我瞪她,才将手机屏幕扣在桌子上。
傍晚,我吃完饭随手拿起手机刷朋友圈,跳入眼帘的第一条依然是小雅的代购广告:“每周一次做一个清洁面膜是很重要的!科颜氏白泥面膜,清洁面膜中的战斗机……只需要369元,还你一个清爽、滑滑的皮肤……”
有一次,小雅在补课结束后跟我说,做海外代购有许多小技巧,卖东西也要“十分注意”,必须“恰到好处”地推销,才不会让人觉得反感排斥。
彼得堡和国内有5个小时时差,小雅一般会在莫斯科时间下午3点(北京时间晚8点)开始刷朋友圈,直到国内晚上12点时结束,每天发大约8条代购广告。为了避免朋友们屏蔽自己,隔三差五还会插一些搞笑段子或图片。
有时,她还会在发的香水广告下面自己留言:“本品已经断货啦,谢谢热情的亲们”、“谢谢亲们的关注,这个粉底已无缘”等。营造出这种热销和稀缺的声势,对于提高她的人气是“很有必要的”,她曾得意洋洋地告诉我:“就是要让看的人焦急起来,觉得这是好东西,不买就亏了。”
为了和顾客建立长久的买卖关系,小雅会每天花大量时间和精力,“不失时机”地评价老客户们的朋友圈;代购之后,她不仅会把商家给的赠品悉数寄给顾客,有时候还要再自己购买一些俄罗斯套娃钥匙扣、冰箱贴等纪念品,夹带到货物里面。
2年的代购做下来,她的微信好友从400多增加到了现在的2303个,其中甚至包括20多个国内地方代理商,超过200个长期稳定顾客,“就是一到换季和过节,总要过来买点什么”。
平日里,小雅对卖得最好的化妆品如数家珍、张口就来:雅诗兰黛“小棕瓶”、资生堂“红腰子”、娇韵诗“红魔精”、兰蔻“大黑瓶”“小黑瓶”,还有迪奥、香奈儿、祖马龙……我既惊叹于她对化妆品的“专业”,又感慨为什么对于俄语最基础的格位变化和常用单词,她却一直磕磕绊绊。
当然,她的生意也并不局限于这些“爆款”上。按照她的说法,有些被代购们忽略的基础化妆品,其实往往会利润更多。譬如,蜜丝佛陀的粉底在彼得堡约合人民币72元,而国内的售价是170,小雅经常在朋友圈发布这个广告,售价105一盒,每次都能接20多盒。
彼得堡市有两家最主要的化妆品连锁——РИВ ГОШ与Л’этуаль,小雅几乎把城里所有的分店都摸熟了,甚至和每家分店的店员都会直接电话联系,每次回国,还会带些茶叶给这些导购,为的就是一旦店里有化妆品打折,这些俄罗斯姑娘们能第一时间通知她,她好来低价囤货。
当然,只有这些资源是不够的——因为其他中国留学生也都在抢占地盘,那些被国内顾客认可的化妆品,一旦店家搞活动,很快便被抢购一空,小雅有时一连跑好几家店,也很难买到一瓶“小棕瓶”。这时,她只能坐地铁去更加偏远的郊区进货。当然,赶上幸运的时候,她也会扫货囤起来,等店里的化妆品恢复原价后小赚一笔……
小雅代购生意红火到在学校尽人皆知,周围的同学都戏称她为“代购女王”。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“学业危机”,她原打算挣一笔钱在彼得堡付房子首付的。
“毛子这边的房子多好啊!一两万一平方就能买到小别墅,还是永久产权的,哪像我们!”当我在补课时帮她准备“大城市的生活环境”这个主题时,小雅便扯到了这个话题上,讲得津津有味。
她太擅长岔开话题了——只要不讲俄语,就立刻能从茫然无助的状态里苏醒过来,带着我的话题朝其他地方跑。我只好给她施加点压力,把谈话主题重新拉回来:“你这么能干,爸妈应该很为你骄傲吧?”我问。
“哎呀,别提了老师。我带他们在涅瓦街上吃俄餐,点完菜我刚说完话,我爸就叹气说:‘听你点个菜我都心疼你,学了这么久,你说话还那么结巴,真不知道你上课都学什么了,你是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的?’”
一开始,小雅的父母对女儿在俄罗斯的生活,尤其是学习,十分关心,每天都要视频聊天、嘘寒问暖。刚发现女儿做代购时,小雅的爸爸十分反感,一怒之下直接断了女儿的生活费。
“后来他们就默认了,因为他们发现,不论他们给不给我钱,我都饿不死。”小雅说这句话时,眼睛似笑非笑地眨了眨,熟练地转动起了手里的圆珠笔。
去年,在小雅的软磨硬泡下,妈妈还办了“内退”,专门在家里帮她接收快递,然后打包分发再快递给全国各地的顾客。为了犒劳妈妈,在她生日时,小雅精心挑选了一枚钻戒送给她,还在国庆节时给爸妈买了机票飞到俄罗斯,带他们转了莫斯科和彼得堡,去冬宫看画展,在俄罗斯的传统澡堂体验了当地特色的桑拿浴。
看起来,她父母也算是真“默认”了吧。
距离考试还剩最后几天的时候,小雅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。
我每天都要抽查她上次学习的内容,虽然依旧讲得很磕巴,但基本上也都能答上来了。有时回答完了,还会忍不住问我:“老师,您看我这样的,能考过吗?”语气全然不像她在朋友圈推销唇膏时那般自信。
学习间隙,除了抱怨俄语,她也会不由自主抱怨起系主任和任课教师来。她说,往常每次考试,她都会送些茶叶香水给任课老师。这些年,俄罗斯的老师们多少也被中国留学生的送礼之风“惯坏了”,他们摸得清这些送礼者的心态,也渐渐享受起这一套来。俄罗斯高校大部分考试是口试,拿了礼物的任课老师会先把小雅大夸一番,并不过多提问她抽签上的试题,而只是象征性地聊一些皮毛。
然而这一次,小雅精心准备好的最新款“阿玛尼”口红和“娇兰”套装一件也没送出去不说,系主任甚至直接把她的手机号拉进了黑名单。一说起这个,小雅就忍不住爆粗口:“X,这么贵的化妆品,白送还不要?!就你们俄罗斯这穷酸样,你买得起吗?”
确实,尽管相比国内市场价格,很多进口化妆品在俄罗斯相对便宜,但普通俄罗斯工薪阶层的购买力还是难以达到。大多数俄罗斯人用的都是本国品牌,譬如“NATURA SIBERICA”、“EVA”等等。而俄罗斯的各大化妆品连锁店,也越来越依赖于进店抢购的中国留学生代购们,导购们不仅会主动和他们建立联系,还会在结账时尽可能多的帮他们争取小样,以培养老主顾。
小雅同学中做代购生意的也越来越多了,有的是为了打发时间,有的是单纯喜欢购物,也有一部分人,只是为了挣得店内赠送的商品小样——单靠这些,就能保证全年享用免费的化妆品。
而小雅更是几乎把代购作为自己在俄罗斯生活的全部。直到去年暑假,她用代购赚来的钱,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团去欧洲13国玩了一圈,大概就是她和欧洲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。
来到俄罗斯两年里,她只在父母来俄罗斯时带他们去过一次艾尔米塔日博物馆——她自己从没去看过芭蕾舞表演,也没去过东正教的教堂——代购生意实在太忙,并且,她对这些文化活动也一点都不感兴趣。她的朋友圈,仅仅局限在中国留学生中间,确切地说,是局限于几个来自东北的姑娘组成的圈子里。
“我连普通话都很少说的,更不用说俄语。”说着,她哈哈大笑。
“你平时不和俄罗斯人打交道吗?比方说,总要买菜吃饭吧。”我试着问。
“我去中国餐馆呀!老师,涅瓦街那边有个中国市场,你知道吗?那里卖什么的都有,有中国超市、理发店,还有中国人开的KTV呢!”
我暗叹中国人的商业头脑包罗万象,已经有效地帮助我们的同胞消除了异国生活的语言障碍了。事实上,除了学校的老师和几个俄罗斯同学,小雅面对的俄罗斯人,清一色的都是化妆品店的店员——而这种交流,只需要几张图片和一台计算器就够了。
相比起小雅,小雅的室友就太努力了。
小雅的室友是个俄罗斯女孩,兼职在餐厅做服务员,餐厅支付的报酬极低,收入主要靠客人的小费。她没办法理解中国人拿什么都可以赚钱,觉得小雅做代购“и грешно и чудесно”(不体面,却又很棒)。她经常帮助小雅练习口语,一遍一遍地纠正小雅的发音,不厌其烦。按照小雅的话说,她和室友的交流一半靠蹦单词,一半靠手势和表情。小雅常常觉得自己有些愧对室友的帮助,便请她去吃中国菜,但这个女孩却很少去——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。
“我要是能有她一半的努力就好了。她可以熬夜写论文写整整一晚上,不听音乐,不上网,只靠一大杯咖啡。”小雅说这起室友的时候,眼睛里倒是流露出真诚的羡慕。
俄罗斯学生的刻苦程度我也早就领略过:我们宿舍楼里每层都有几间学习室,常年弥漫着热咖啡的气味,每到考期这里坐满了人。我曾经有一次写论文熬到了凌晨3点半,离开学习室时,身后还坐着3个俄罗斯学生,皱着眉头阅读胳膊肘下压着的书。
这种备考境界,指望小雅达到,显然是不可能的。
最后一次上完课时,小雅和我并肩走出肯德基,信誓旦旦地对我说:“老师,这次如果能够考过,我一定坚持每周继续补课,要赶在写毕业论文前,把俄语彻底学好。到时候给您增加课时费哈!”
我笑着说好,其实心里清楚,一旦危机过去,考完了试,她就会把补课忘得一干二净。
临到告别时,我还郑重地鼓励她,让她好好考试,她则面带感激地回答说:“放心吧老师,我考过了接到通知,就给您打电话。”
一周之后,我再次收到小雅的语音信息,却并不是分享喜悦。
她最终没能够通过“Коммисия”的考核,系里通知她办理留级手续,并将她留学签证的有效期缩短了一段时间——这意味着她必须得回国了,等语言过了关,才能申请继续回来完成学业。她不得不先将自己的生活用品先放到朋友的宿舍里,打算第二年回来时再取,打电话是想请我过去帮忙搬家。
我坐公交车到达小雅的宿舍楼时,周围几个宿舍的中国女生已经在那里等着我。几个大号储物箱被塞得严严实实,码在宿舍门口。小雅和其他几个女生嘻嘻哈哈,见到我很热情地打着招呼,看起来大概已度过了最初的沮丧期。
倒是我见到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好像她没能通过考试,全都是我的原因。
由于没有男同学,我成了搬家的主力军。拖着箱子进电梯的时候,一个女生负责守在电梯门口,我和小雅一起上楼。这时的她才来得及对我说出心里话:“老师,我都是强颜欢笑,真的。这太伤自尊了,就这么被遣送回国了。”
她像是要笑出来,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。我还没来得及劝她,俄罗斯风格的笨重电梯就到了楼上,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,接着门便自动打开了。外面站着另外一个女同学,在这之前,小雅已经别过头去,用胳膊迅速蹭了一下双眼。
所有东西搬完的时候,我在小雅的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。飞机凌晨起飞,她不用着急打车。我叮嘱她:“既然是留级,俄语还用得到,回去后别忘了复习。”
她“嗯嗯”地点着头,和她的姐妹们说笑着,一扭头又走进了房间。少顷,她将两个大行李箱从卧室里拖到了门外,自己背上也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。想想一个女孩子这样大包小包回国,又是被勒令离境,我心中有些沉重,忍不住同情起她来。
“不会超重吧?”我随口问,并抓住提手掂了掂其中一个箱子,挺沉。
“不会的老师,都称过。22公斤多一点点,不算超重。”
“你反正回去也是要重新买衣服之类的,何必带回去那么多,到时候还要再带回来。”
“没有啦,其实只有一箱是我的东西。另一个行李箱……装的全是化妆品和烟弹,还有帮人带的奶粉。”她嘻嘻笑着,朝我做了个鬼脸,“之前不都是找人带东西回国,这下好了,回国的路费应该可以省出来了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。
和小雅告别后,回来的路上,我猛然想起她曾经在一次补课时提到,她想以后读完研究生,还要继续读博士:“留学签证最容易申请,住着免费的宿舍还可以做代购赚钱,俄罗斯的博士难毕业,那就一直耗着呗!什么也不会耽误。”
想起这个,我先前的同情感受,完全烟消云散了。
编辑 | 许智博
张 猛
从事俄罗斯文学翻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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